八月秋高, 秋风生渭水。长安城中除了一些特别栽种的绿植,其余也都是落叶潇潇。城郊更是枯叶衰草,偶见渚清沙白,也难避水中倒影,南归雁在天际划出伤痕。文人墨客在这样的季节惯常写的都是壮志难酬、忧思家国的诗词,江见月在御辇中翻了几卷书,想给长生读两句,奈何也不曾寻到朝气蓬勃些的。遂搁了竹简,将人抱来亲了会。不想长生却推开她,一个劲往车窗趴去, 看外头连绵的秋日景致。“阿母, 好多叶子落下来, 像黄蝴蝶。”“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这两句是不是一个意思”“大雁——”“雁渡寒潭高飞者, 生也!胜也!盛之也!”四岁的孩童,趴在窗前,见什么都快活。快活地频频回首,同母亲搭话。大人眼中习以为常的悲秋色,在他眼中却孕育着无限希望。御辇宽敞,江见月倚在一旁用茶,用余光扫他,并不应声。阿母不理自个。车驾缓缓前行,劲风过耳。长生反应过来,爬近母亲身边,拉着她袖摆,弯下那双瑞凤眼,露出两个小酒窝。明明是一副撒娇讨好的模样,偏左边眼角一点泪痣醒目,冲淡那副神情,现出两分愁绪,“阿母!”其实仅这两字出口,江见月便心软得似一汪春水。但她端着一副帝王架子,只略挑皮看了他一眼,依旧没出声。“阿母,怎么不理长生”稚子眉间开始拧起来。有一刻,小心脏还提起了半截。自从今岁三月被封为太子,五月正式迁宫后,他的言行举止便皆按照储君规整教导。他的阿翁是此间好手,在迁宫当日,便帮他配好储君班底。从原本抱素楼中择取部分世家出生的五经博士做幕僚,抽调三千卫和煌武军作明华宫禁军,又调前头在东征时历过功绩的苏家军里年轻的一批将领做明华宫卫尉。如此,文武交错,世家同雍凉兵甲相互牵制,明华宫俨然一个小未央宫。然明华宫的一切又皆在阿母掌控监察下,因为迁入的人手,皆是九卿座下属臣。阿母上位十余年,面如春风化细雨,心似疾风摧劲草,换洗了大半个朝堂。这是阿翁给他讲上述明华宫的人手安置时,顺带对母亲的感慨。他原听阿翁讲那些个文文武武,脑子已经搅成一团浆糊,再闻这会对母亲的评价,又是风又是雨,最后又成了草,便愈发混沌不堪。索性阿翁是个性子极好的人。他解释了两遍用人之道,话头又回母亲身上,“总而言之,就是说你阿母是个厉害的君主。如今,她保护着你。”“以前,阿母也保护我。”“是的。”阿翁摸着他的头,淡淡笑过,“但是以后你同你阿母之间,人前要论君臣,人后方可论天伦情意。”他似懂非懂的点头,“就像阿翁对阿母一般,有旁人在的时候,阿翁必须毕恭毕敬,要称臣。”阿翁闻这话,很是满意。“那要是不恭敬,不称臣,当如何”他又问。阿翁未答,只神情肃正,眉目刚烈,“不可以。”然想了想,他还是回了这话,“为人臣,不恭不敬不称臣。君者,可废之弃之杀之矣。”从阿翁的神色中,他大抵有些懂了,一颗心跳快了几下,凑身道,“所以阿翁总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欺负阿母,是吗”阿翁原本端方的仪容松下两分,清俊面庞上烧起云霞,连着耳垂都泛红,却还是挺着脊梁道,“谁同你说的这些话!”“阿母。”幼子有些气恼,昂起脑袋,“我都瞧见了,阿母的手腕还红着。”他的阿翁拼命收拢垮掉的威严,努力恢复清贵雅正的君子样。“我不欺负阿母,没人时,我就挨近她说话撒娇,成吗”小儿以为阿翁又要说教,赶忙换了话头。“自然成的。”阿翁呼气颔首,“没人时,她只是你阿母。”小小孩童,顷刻间脑海中已经将诸事回想,越想越发愁。这会无人,阿母怎不是阿母了她分明又成了未央宫前殿里的女帝!“一丁点的人,皱什么眉。”江见月瞧着孩子将眉间折出个川字,忍不住抬手揉过两下,“莫学你阿翁,会长皱纹的。”指尖温凉,欲按未按,如此熟悉的触觉和温度,还有这嗔怒的口气,含笑微愠的神色,长生松下一口气,阿翁没胡扯,无人处,阿母确实只是阿母。“阿母为何不理长生”他晃着袖角执拗地问道。
“不是你推开的阿母吗”江见月右手袖袍被他拉着,只得左手拎壶,倒了盏梨汤给他润喉。自小多病的身体,连着肌理皮肤都格外娇嫩。这才小半日,烈风吹过几遭,嘴上便起皮了。长生就着母亲的手喝完,来不及拭口便分辨道,“我四岁啦,是储君。阿母搂我抱我乃寓母子情意尚可,还一个劲亲我,不可,不可。”说着,又拧起眉,一副少年老成样。“你这张脸是端的几分样子。”江见月上下扫过他,糯团一样的人儿,将将从窗口爬来,这会跪趴在自己腿边,一手还抓着她袖角,遂拂回袍袖,冷哼道,“你且先给我坐端正了,再记你阿翁那些君君臣臣的话。”稚子咬唇,“哦”了一声,拱手致礼,端正坐好。车驾平稳向前,日头已经西下,孩童早已歪头合眼。母亲臂弯揽过,软软的清瘦身躯便缩入温暖安心的怀抱中。江见月轻轻抚拍他,用绒毯将他盖严实,微微撩帘看外头天地,山河无限。诚如孩子所言,一季枯草孕一岁花开。如今自是未绝白骨,尚有饥荒,但回首今岁正旦日各地上报的收支文书,明显较之十年前,自己初接山河时,要好了许多。国库有结余,人口有增量。甚至,帝国开始培养新一任的继承人。过渭河桥,未几杜陵邑的轮廓出现在眼前。长生在她怀中苏醒,养回一点力气,从御辇下去,回身伏跪,迎下帝王之身的母亲。江见月从御辇缓步下来,伸手牵过儿子。十丈处,列阵的羽林卫分列两侧,再是三千卫定点防守,接着夷安上来,领禁军于身侧,然后大长秋领六局引路,先受了舞阳夫人和赵循、赵律、赵徜三位侯爷为首的赵郢宗亲的拜侯;如此方入杜陵邑正殿,略歇片刻后,转去正西南三里处的广阳台。广阳台上,奉着茂陵长公主的灵位。这日是八月廿八,茂陵长公主的十九周年忌,江见月带长生前来祭拜。御辇在广阳台三丈处停下,在此迎候的新平翁主苏恪和永宁侯赵徊迎上前来。两人跪身行礼,赵徊道,“陛下天恩,臣代阿姊铭感五内。”江见月端坐御辇中,遥遥望了眼广阳台正门。按理,若是臣子有功于社稷,天子祭之,也是合理的。但这位前朝的长公主,原同她无甚关系,且于她的王朝也无有尺寸之功,她没有祭拜的理由。此番前来,完全是因苏彦之颜面,代他祭母。茂陵长公主诞下苏彦,成为她帝国的股肱重臣,做了她的师父与爱人,又成了她孩子的生父。这样想,也算是她的功德。“长生,你去。”江见月示意车前跪着的两人起身,垂眸道,“礼数都记得吧”长生点头,“儿臣记得,不会错的。”江见月安坐御辇中,微笑颔首。于是,长生一人下车,由大长秋帮扶,焚香行礼。“殿下无需如此。”举香毕,长生正要跪上蒲团,苏恪将他拦下。她侧身朝江见月福身行礼,温声道,“陛下,殿下虽是代父祭拜,但已是一国储君。举香足矣,万不可行此大礼。”这处尚在广阳台外,原都不曾入内见牌位,为的就是君臣分明。不想苏恪这厢愈发恭谦,将后头的礼都省了。江见月看了眼苏恪,许是见多了她满头珠翠华胜摇曳,遍身霓裳锦袍拖地的骄奢,这骤见她银簪裸髻,麻衣素服,竟有些恍惚。尤似见到了昔年的茂陵长公主。当年,刚被苏彦收养进入苏氏太尉府时,茂陵长公主因历经丧夫之痛,又值彼时山河动荡,家国诸事不顺,身心俱疲,缠绵病榻。江见月一共见过她三回。头一回是被苏彦带回家的当晚,苏彦将她交给温似咏暂且看顾,自己赶去请安侍药,她却不偏不倚发病,惊动了周遭的人。原本再怎么惊动也不劳驾长公主出来。大抵是闻自个儿子半路捡回的流浪儿,出自一国公主对子民的怜悯,方披衣下榻。记忆中,那会的茂陵长公主便是苏恪如今这个模样,妆容未饰,素衣简袍,并无帝女的金贵,也不似百姓口中描述的赵家皇室荒淫骄奢的模样。反倒是那会的苏恪,抢先开口,“阿弟开私库赈济民生便罢了,怎还将这般又脏又病的乞儿往家领,白的惊扰阿母。”“领的好!”茂陵长公主却红了眼,“乃我赵氏不得天佑,累百姓艰辛。且赶紧让医官给瞧瞧!”这是江见月头回见茂陵长公主,对她很是感激。第二回 见,已是小半年后。她原只愿跟着苏彦,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心中惶恐随时被丢弃,恐给人添麻烦,便想着少些人见到自己,忘记她的存在,她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此,鲜少现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