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温似咏走后, 苏彦一个人坐了许久。上巳节是满月,月华如水,透过窗牖渡满他周身。他推开整扇窗, 看天上月。明月皎皎,又亮又温柔。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来,他看着那轮满月,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他掌心,很快化作雪水。他笑了笑。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渭河畔,衣衫褴褛的女孩伏在他足畔乞求, “别把我送走!”忽就落下一颗泪来。月落日升, 日升月落。苏彦如常处理政务。三日后, 正月十八晚间,他召李肃, 传给他一沓密信, 吩咐让暗子如上所做。翌日十九,长安城街头巷尾,一片哗然。正月廿, 他在尚书台主持新一年的政务计划, 和总结分析东齐之战。这日尚书台的高官看他时, 欲言又止。正月廿一,再议东齐之战,有官员提及钟离筠,诸人目光扫过苏彦。正月廿三,再得女帝手书, 已班师回朝,计二月初八入长安。诸人皆欢, 然御史台数位官员看过苏彦,面生寒色。正月廿四,苏彦休沐,依旧留在中央官署的清辉殿中。三位御史中丞来见他,说了一番话。苏彦虚心受之,半个时辰送别他们,伏案默写《静心咒》,写到第三遍时已经错漏百出,后半卷只剩“皎”字。他盯着看了会,将竹简投入炭盆。火苗舔上去,他伸手将竹简抢了回来,用袖角擦拭剩余的“皎”字。未几,目光落在那片袖角上。他去榻上歇了一会,但是没有睡意。自上巳节后,他都是借安神汤入的眠,如此遑论午歇。便又起身铺开笔墨,打算写那份婚书。万事开头难,然开了头倒也顺利了。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很快便写完了。他看着婚书,自嘲地笑了笑,如此写,怎能不顺利。这日宫门下钥前,薛谨来中央官署寻他,神色急切而紧迫,不容他说话,只将他拽上了出宫的马车。【难不成是真事这两可是师徒! 】【苏门百年清誉,苏相那样的人,怎做得出这般事 】【难不成……上头的那位起的头到底年少春心,俩成日在一道,早晚出事! 】【不是说了,完全是苏相没把持住,上头才有多大,没人教懂甚我瞧啊还是苏相挑的头……】【天家的事,可不兴再说了。人小归小,打了胜仗建了功勋回来的。 】【可不是吗,这要是以讹传讹,当着风流事我们饭后嚼嚼也罢了,若是当真见天地、拜宗祖,如此教化臣民,哪个能依! 】【师徒尤似父子,断不能如此。 】【就是! 】……两人换了私服,走在大街上,拐入一间酒楼雅舍,漫天流言扑入耳际。“当日八门大儒提及大师兄,我见你神色便基本确定了。”薛谨叹道,“你、同陛下如何打算的,这漫天流言也不知如何传出来的,从正月十九开始,五六天了,可要查一查!”苏彦接过薛谨递来的茶,缓缓饮了口,“不必查。”“不查”薛谨送到口边的杯盏重新搁下,似有些反应过来,“你这是想看看臣民的反应,还是说正好顺水推舟让大伙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薛谨神色松快了些,凑身道,“可是陛下回京,你们打算昭告天下了”“你倒不反对,不觉得有碍礼法”苏彦面上带了点笑,抬眼间还是疏朗轻缓的模样。只是指腹贴着盏壁,干干搓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并不符合世家公子端方雅正的举止礼仪。反倒露出三分软弱无措。“师兄!”薛谨扫过,唤了声旧日称呼,又给他添了些水。苏彦移开手指,端坐其间。“人生百年,何必委屈自己。”薛谨低眉开口,“但、你不是一个人。只能说我不反对,但也没法支持。但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您。”“多谢!”苏彦颔首,“很快这声音就没了,不要紧的。”这晚,苏彦没有再回中央官署,离开酒楼后,去了一趟苏府看望苏瑜。先去的温似咏的院子。长安城中的流言,府中奴仆不可能不知道,见他回来,却不敢多言,然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异样。只含糊问安,匆匆避让。时值苏恪也在,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只谴退周遭的下人,怒视他。片刻方道,“你从哪里来朱雀街还是玄武街长着耳朵都听到了吧!”“没有不透风的墙!”
“焉知是不是朝中政敌趁这个功夫牟足劲给你下套,你呀——”化雪天,苏彦一路走回来的,没有披大氅,不曾戴风帽,足靴沾了泥,靴面有些湿了。这会站在门外廊下,浸着雪意的晚风吹来,让他整个人更加萧瑟了几分。苏恪到底舍不得,骂声止下,两眼通红地看着他。隔着一门之槛,出去把他拽进来,将靠近炭炉的位置腾给他。“七郎来了!”相比苏恪的愤恨急躁,温似咏要平和许多。甚至还倒了盏茶水,让他缓一缓。“用过晚膳了吗”温似咏又问。如此家常随和的神情,是七年前才有的。苏彦也没坐下,只朝她拱了拱手道,“七郎来此,同长嫂问个安。想去看看子檀,不知是否方便”苏恪正要说话,被温似咏拦下,她笑笑道,“他在自个院子,眼下才用了药,你去吧。”苏彦谢过离去。“阿弟口才甚好,别给——”“怎会!”温似咏瞥了眼苏恪,截下话头道,“他既来,便是来送良药的。”诚如温似咏所言,苏彦送药医病而来。苏瑜这会见到他,终是有些尴尬,起身见礼,换了声“叔父”。苏彦拍拍肩膀,让他坐下。苏瑜低着头,缓起鼓足勇气道,“我是与阿母说了,是实在难过,但不曾想过阿母会去寻叔父。”他顿了顿,抬眸道,“但阿母既说了,我也不再否认。我喜欢皎皎,叔父,或许我比你更适合皎皎。”苏彦问,“怎么说”“叔父此来,定是听到外头流言。已经五日了,如风刀霜剑要败裂您的名声,毁掉苏氏百年出尘的清誉,危及陛下好不容易建起的,然说白了眼下不过一些臣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言被坐实,那么以上种种都会不同程度成为现实。而若此时,有人澄清流言,前头诸事也就不算什么了。”话至此处,苏瑜停下望向苏彦。苏彦沉默看他。苏瑜起身跪在他面前,“请叔父成全,让子檀去陛下的身边。如此流言不攻自破。子檀不敢居功,一半为己,一半为陛下。”苏彦道,“怎就只为了这两处。原还为叔父,为整个苏门。”苏瑜闻言,抬起的眼神难免惊讶,却见苏彦来他身前,将他扶起,“叔父来此,原就是请你帮这个忙的。”“你确实比叔父更适合!”他垂眸想了想,嘱咐道,“记住,你只是帮了所有入一个忙,去了她身边后,才生的情。”从这日至二月初八天子班师回京,长安坊间和高门都没有断绝女帝和丞相的传闻。甚至在她回来后,对这桩事宜的真相愈发期待。这日午时,江见月在昭阳殿宴请百官,酒过三巡便以疲累为由回了椒房殿,留丞相主宴。散宴后,苏彦过来看她。太医署刚刚退下,就齐若明还在调方配药,叮嘱事宜。阿灿一字一句记下,到最后,抹着眼泪道,“那样多的将士在呢,以后再不许去了。苏相也是,这等事也由着陛下!”她看着案上一推外敷内调的药,泪眼婆娑。“姑姑,你怎就不夸夸朕的,朕建了好大的功勋!”倚靠在榻的少女眨着晶莹剔透的眼睛,笑盈盈望向对面的男人,“这点伤不算什么,养养就补回来了。”她抬抬手,把人都赶了出去,招手让苏彦坐过来。苏彦在榻畔坐下,抬眸看她。晌午城郊迎候,午膳宫宴,他们都隔着距离,不曾好好看过彼此。尤其是他,更是未敢多看一眼。她瘦了许多,一双杏眼愈发凸出,这样卧在厚厚的锦衾里,几乎看不见轮廓。连原本丰茂乌亮的长发都失去了光泽,发梢变得毛糙。苏彦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在耳后,收手时有两根落在掌心。“又掉头发了,齐若明说动脑子太过亦落发,朕以后会不会变成秃子”小姑娘委屈道,问,“那样师父还喜欢吗”苏彦笑了笑,“不喜欢。”“朕不信。”小姑娘直起腰,捧起男人面庞,“皎皎知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师父都是喜欢的。”她同他额尖相抵,两手环在他脖颈,低声道,“师父,赐婚诏书你写好了吗”苏彦顿了片刻,点头,“写好了。”“快给朕看看!在哪,您府里吗朕去看看。”她松开他,从榻上起身,一下便踩在地上,却是“啊”倒抽了口凉气。少女穿了身银白暗纹的交领小衣,赤足站在地上。因下榻幅度大,交领半开,衣摆掀起半角。苏彦方看清楚了她一身伤痕。“躺下来!”那只扶在她背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揽过腰身,添上另一只手,将人抱到了榻上。他低着头,半晌道,“不急的。”“急!”小姑娘蹙眉,“明日早朝朕就要天下知。”“明日”“对,就明日!”她的双手重新环上他脖颈,方寸间,彼此气息来绕,“师父,朕都听说了,长安城里到处是我们的流言。这是好事啊,正好让他们提前知晓了,不至于太惊讶!我不怕,你也别怕,我们没做坏事,相反的,你殚精竭虑处理朝政,我浴血奋战阔宽土地,国中会慢慢强盛,百姓会慢慢有好的生活。”